【編者按】

　　中國經濟發展的深層動力，既植根于經濟大省挑大梁，也深藏于生機勃勃的小城。

　　歲末年初，我們走訪了這些小城，探尋它們何以生機勃勃、熱氣騰騰的奧秘所在，感受蘊藏在其間的深層發展動力和宜居宜業的氛圍。

　　正是有如此之多的小城百舸爭流、奮勇向前，才夯筑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巨大潛力。

　　這些探尋的感受，輯成澎湃新聞“迎接2026”特別報道——《小城，何以生機勃勃》。

本文海報設計：祝碧晨

　　從東南汽車城到福州大學城，從傳統制造到數字賽車，福州下轄縣閩侯正悄然成為創業者的聚集地。

　　“在這里創業，符合我的工作和生活節奏。”福建塔洛斯科技有限公司CEO佘翔宇的公司人并不多，僅20多名員工，主要是人工智能應用層開發和機械控制系統，應用于各個場景。

　　作為一家新型的技術公司，它必須高度依賴當地的科研力量。擁有20多萬名青年學子的福州大學城，吸引眾多企業入駐閩侯。

　　“我們呼吸的空氣都是年輕的。”佘翔宇說，閩侯縣是一座古老而年輕的城市，所謂“古老”，源于其作為“八閩首邑”的悠久歷史，以及深厚的侯官文化；而它的“年輕”，則是這里源源不斷的年輕大學生，他們是當地重要的就業和創業力量。

　　佘翔宇經常往返于商務會談和技術評審之間，但大學食堂總能讓他找到一種難得的寧靜。

　　“這里能找到‘學生感’的氣質，對創業來說至關重要。”佘翔宇說這話時，正穿過福州大學國家大學科技園的走廊。他的公司2023年下半年入駐于此，此前曾在福州主城區承租了一層商業寫字樓，卻始終難以找到創業的手感。

　　“最主要原因是與寫字樓內其他公司的屬性不契合。”佘翔宇說，此前商業寫字樓集中了許多電商企業，彼此業務性質存在差異，因此無法形成有效交流。

　　“我認為電商模式更像是純粹的生意，既沒有公司組織架構建設和產品打磨歷程，也沒有任何生態發展的規劃。”佘翔宇說。

　　相較之下，位于閩侯縣的福州大學國家大學科技園更符合創業生態，大家對于產品和公司遠景更具想象力，創業者彼此之間亦有高質量的交流。

　　“我仿佛找到大本營了，這里更像一個大家庭，我的老師、同學、校友，還有其他創業者都在這里，讓人很有歸屬感和融入感。”佘翔宇說。

　　“回歸”大學城

　　剛從福州大學畢業不久，佘翔宇就深刻感受到火熱的創業熱潮。

　　他也曾經和朋友們一起興奮地向投資人展示精心打磨的PPT。然而，僅僅一年后，他卻主動踩下了剎車。

　　“只要你寫一個PPT，就會碰到一堆投資人，動輒PPT價值上千萬。”佘翔宇說，他語氣中仍帶著一絲荒誕感，“在我這個學機械出身的人眼里，這仿佛只是個‘擊鼓傳花’的游戲。”

　　彼時的創業界充斥著“燒錢換規模”的邏輯，而佘翔宇卻始終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種“先虧后贏”的敘事。他見過太多團隊拿到投資后，不是埋頭研發，而是奔赴北京住最貴的酒店、開最貴的會。

　　“仿佛創業本身就是為了開會一樣。” 佘翔宇說，鑒于上述情形，他選擇了一條更踏實的路——不拿外部投資，專注做自己的項目。

　　這條路的起點，要回溯到他剛畢業不久在一家日資企業工作的經歷。那是一家擁有500多名員工的制造企業，奉行嚴格的朝九晚五制度，加班需申請且有上限。

　　“只能躲起來加班。” 佘翔宇說，在那里，他曾擔任一家植物工廠實驗室的負責人，這讓他深刻意識到：在中國做智慧農業，最大瓶頸不是技術，而是電價。日本有補貼，中國沒有，能耗成本占到60%以上，即便團隊費盡心力將能耗降低30%，總體成本依然難以與傳統農田競爭。

　　在日資企業積累了一定工作經驗，他決定辭職創業，至于做什么，他并未想清楚。

　　轉折點出現在與福建某高校的一次合作。他為該校定制了一套控制系統，由此打開了科研儀器市場的大門。他發現，國內人工氣候室溫差高達四五度，根本無法支撐高精度實驗。于是，他重新組織技術力量，專攻高效實驗室建設。憑借過硬的技術和服務，他們不僅幫多位知名教授和院士建起了自己的實驗室，還贏得了海外高校客戶的青睞。

　　“教授們互相推薦，我們的智慧農業客戶越來越多。”佘翔宇說。到2023年下半年，公司業務已細分為多個垂直領域，并正式入駐福州大學國家大學科技園。

　　搬遷前，他們在市區寫字樓租下整層樓，但合作并不愉快。當科技園老師找上門來時，他起初猶豫：“搬離意味著改變習慣。”但實地考察后，他和團隊一致決定遷入——這里安靜、有序，更重要的是，遴選機制以“為社會創造財富”為價值導向，而非單純追求租金收益。

　　佘翔宇笑稱，由于他畢業于福州大學，這份“血脈相連”讓雙方合作格外順暢。如今，公司20多人的團隊中，不少成員來自本地高校，實習生更是隨叫隨到。

　　“在市區招人要給交通補貼，在閩侯，學生騎一輛電動車就來了，我一天能跑好幾個實驗室。” 佘翔宇說。

　　更讓他欣喜的是這里的節奏與氣質。福州主城區常見的是匆匆上班族或臨近退休者，而閩侯既有忙碌的創業者，也有悠閑散步的居民。

　　“空氣都是年輕的。”他說。中午，他常溜進大學食堂吃飯，感受那份久違的“學生感”——那種對新知的渴望、對未來的想象，正是創新最珍貴的土壤。

　　公司實行彈性工作制，原則上10點上班，下班時間由團隊自定。“年輕人應該走出去體驗生活，知道什么是好東西。每天坐在那里寫代碼，如果寫出來的東西不好用，也沒意義。”在他看來，真正的創造力，源于對生活的理解，而非工位上的時長。

　　從地產黃金時代到數字賽車

　　如果說佘翔宇代表了閩侯新生代科技創業者的理性與克制，那么宿東笑則展現了老一輩創業者轉型的勇氣。

　　宿東笑現任福建耐鏈源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、福建省體育產業協會副會長。早年，他畢業于同濟大學建筑系，曾供職于福建電力系統。1999年，電力行業進入周期性飽和，他毅然辭職南下廈門，從市場代理做起。

　　2002年，他與校友重返地產行業，開啟了一段長達二十年的“黃金歲月”。

　　他們的第一個項目是福州晉安區的“幸福城”，此后又在閩侯南嶼、漳州漳浦、三明等地開發商業地產。其中，位于福州大學城旁的“永嘉天地”尤為成功。

　　“那時福州對商業板塊幾乎沒有規劃，我們算是摸著石頭過河。”宿東笑說，直至2011年，他敏銳察覺到風向變了。

　　2015年，宿東笑果斷清空所有房產，全身而退。回顧那段歲月，他坦言：“房地產給了我極好的商業訓練——從設計、施工到營銷，幾乎鍛煉了一個人所有的商業能力。”

　　退出地產后，他開始思考更深層的問題：中國的城市建設項目“很大”，卻“大而不強”——缺乏IP、文化、品牌，只有基建思維。恰在此時，他結識了一位在泉州操辦亞洲藝術節的傳媒人。兩人一拍即合，決心做點“有文化”的事。

　　靈感來自一段塵封的歷史。2000年8月，全國汽車拉力錦標賽福建站在福州郊區舉行——這是中國汽車拉力賽登上歷史舞臺的首站賽事。港臺車手云集，盛況空前。然而，此后賽事因依賴外國品牌與車手，逐漸式微。

　　經過一番努力他們拿到了“批文”，最終促成賽事重啟。

　　2019年，他們在位于福建漳州的東山灣舉辦環灣拉力賽，央視網絡直播流量超兩千萬，遠超歷年總和。正當他們準備將這項小眾運動推向大眾時，疫情突至，賽事停擺，贊助商撤離，線下活動舉步維艱。

　　低谷中，轉機悄然浮現。2024年，他與南平市體育局合作，探索“數字賽車”——一種以區塊鏈為底層邏輯的新型競技形態。他找到一位數字技術方面的同濟大學校友，對方斷言：“這不只是游戲，而是數字經濟的新載體。”

　　他們帶著方案拜訪了中國汽車摩托車運動聯合會，獲得官方認可。最終，公司將總部設在了閩侯縣，并入駐福州大學國家大學科技園。

　　為什么要落戶閩侯呢？

　　“因為未來的城市格局，必定是中心城市+高度城市化的縣城。鄉鎮人口的生活場景正在向縣城轉移，而縣城保留了最好的自然環境——適合自駕、登山、露營，也適合打造文旅IP。”宿東笑說。

　　在他眼中，閩侯不僅是地理上的近郊，更是文化與科技交匯的試驗場。大學城提供人才，青口汽車城提供產業基礎，五虎山與塔礁洲濕地則賦予其生態魅力。

　　“數字賽車既是線上賽事，也能成為線下文旅的配套。”宿東笑舉例稱，“比如，玩家在線上競速，積分可兌換閩侯的民宿體驗或濕地觀鳥之旅。”

　　這種虛實結合的構想，正契合閩侯“產城人文”一體化的發展路徑。而選擇科技園，不僅因它是最優的產學研轉化平臺，更因這里“年輕人多，扎堆，搞研究的人也多，很容易出成果”。

　　閩侯何以生機勃勃

　　佘翔宇與宿東笑的創業故事，看似迥異，卻在閩侯縣神奇“相遇”。

　　一個是拒絕資本泡沫、扎根硬科技的理工男，一個是告別地產狂潮、投身文化體育的建筑人。他們不約而同選擇落戶閩侯縣，這背后不僅因政策或成本，更因這里有一種罕見的“兼容性”——既能承載高精尖的實驗室，也能孕育充滿煙火氣的鄉村婚禮；既有年產24萬臺汽車的工業脈搏，也有塔礁洲濕地飛鳥云集的生態詩意。

　　“閩侯的獨特之處，在于它打破了縣域發展的常規邊界。”福建省委黨校法學教研室副教授王利平說。

　　他說，福建省委黨校搬遷至閩侯縣以后，他在學校的時間明顯增多了，因為優美的校園環境讓他流連忘返，時常在學校的辦公室讀書，偶爾到校園的湖畔悠閑地散步，異常愜意。

　　“這里處處有生機。”王利平說。

　　不同于傳統定義的縣城，作為曾經的“八閩首邑”，閩侯縣在教育、交通和產業三個方面都具備明顯優勢。

　　當地居民林樺說，“孩子從小學到大學，都無需離開縣城。”

　　目前，福州大學城有福州大學、福建師范大學、福建農林大學、閩江學院、福建理工大學、福建醫科大學、福建中醫藥大學、福建江夏學院等14所高校，而新型研究型大學——福建福耀科技大學也落戶閩侯縣。

　　作為福建全省首個通地鐵的縣城，交通亦是閩侯縣較強的競爭力。

　　乘坐地鐵2號線、5號線直達福州主城區，乃至閩侯縣上街鎮居民去福州市中心，可能比去縣城甘蔗街道還快。這種“半城半縣”的區位，既享有省會資源，又避開了擁堵與高房價。

　　“我開車去市區也就十幾分鐘。” 佘翔宇說，他此前住在福州主城區，每天下班最頭痛的是堵車，而住在閩侯縣，很少經歷堵車帶來的困擾。

　　從產業的角度分析，閩侯縣的成績看上去也不俗，已連續多年入選全國“百強縣”。比如東南汽車城年產值超287億元，高新區聚集數百家高新企業，海峽農副產品物流中心輻射全省。汽車、IT、化工、批發、醫療、教育……幾乎所有行業都能在這里找到“落腳點”。

　　宿東笑分析道，中國未來的城市格局，必定是一座中心城市，周圍分布著許多個生機勃勃的縣城，才能形成良好的宜居宜業的生態。因為，中心城市已經失去很好的自然場景，但縣城卻保留了下來，便于休閑娛樂、文旅和運動的興盛。

　　據官方統計，今年中秋國慶期間，閩侯全縣累計接待游客85.8萬人次，同比增長33.9%實現旅游總花費10.3億元，同比增長60.7%。

　　今年國慶期間，在閩侯縣廷坪鄉良地村舉辦的一場鄉村婚禮，吸引了許多福州網友的目光。

　　當地村民們用自種的繡球花裝點婚堂，既節儉又浪漫，這場“不去酒店也高端”的婚禮，不僅帶動了當地的花卉種植，亦讓年輕人看到返鄉創業的機遇。

　　為吸引人才，近年來當地官方媒體一直都把“來了就是閩侯人”，以此作為城市格言，表達對所有人的歡迎。

　　作為從一片荒蕪的大學城郊，成長為GDP超千億、常住人口破百萬的“八閩首邑”，閩侯縣實現了既吸引外來者，也留住本地人的目標。

　　盡管閩侯縣在經濟建設、產業發展、社會民生和基礎建設均取得驚人成就，但也面臨挑戰。

　　以傳統工藝品產業為例，該行業作為民生產業，規模以上企業超百家，但近三年營收持續下滑：2021年營收54.29億元，2023年降至33.07億元，降幅達39%。其主要原因包括過度依賴外貿出口(部分企業外銷占比超九成)，易受國際市場波動影響。

　　近年來，閩侯縣正在聚集新能源汽車、氫能等產業集群，但當前培育成效尚不穩固，龍頭企業帶動作用有限，部分企業生產經營仍面臨困難，科技創新成果轉化效率也有待提升。

　　這也折射出中國縣域經濟轉型的典型矛盾——傳統路徑依賴與創新驅動之間的張力。

　　如何突破產業結構單一性、彌補城鄉公共服務斷層、協調資源生態約束、優化制度協同效率，使其吸引更多像佘翔宇這樣的創業人才入駐，實現“科教名城、產業強城、宜居新城”的愿景，這是擺在閩侯縣主政者眼前的難題。

　　當地主政者也已意識到上述問題。

　　8月4日，閩侯縣委上半年工作會議召開。縣委書記吳永忠出席會議并講話，他強調“要鍛長板、補短板”——聚焦東南汽車城、福州大學城、縣域低空城目標任務，立足優勢、挖掘潛力，在培育發展新質生產力、推動產業轉型升級、促進共同富裕等方面，全力爭優爭先爭效。

　　澎湃新聞記者 韓雨亭 發自福建福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