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，門外有人走近，彎腰抱拳說：“報告大人，國君從新都傳急令，說商于地方災情重擔心您的安危，怕您太專注救災有什么閃失，故令您速速回新都。”那年輕人子文一揮手“下去吧。”“諾。”人走后，衛鞅大人的臉色又陰沉起來，搖了搖頭，自言自語說：“黎民失亡，良田淹沒，我卻不能在一線，唉。罷了罷了，中央之事亦重要，何況孝公還對我關懷掛念……”于是他讓子文負責收拾東西，即刻返回。又想起還有個暫時無依無靠的我，大人問：“墾娃子，想和我同去咸陽嗎？”我目睜口呆，顧不上飯食從嘴里落下，不停地點頭。臨走前，縣公趕來，氣喘吁吁地說百頃灣完好無損，我家里一切都好，而且縣公已經把我的情況告訴了家里，大可放心出發了。

　　馬車上，大人并未說太多話，有時不斷眨眼奮力思索什么，有時和子文低語什么，臉始終緊繃，我也不敢插話。我睡前他在寫東西，睡醒他依然在寫，大人畢竟是大人，是我至今為止見到的最出名的人。進咸陽城時，外面很喧嚷，像是歡迎大人的群吏，可他毫不理睬外面，專心干自己的事。車將我與子文送回大良造府后，送大人去了國君那兒。子文帶我了解府里諸多情況，走著問我說：“墾娃，你覺得先生人怎么樣？”看我怯怯的樣子，他又笑著說：“我又不去打你的小報告，說嘛。”“大人厲害是厲害，就是感覺他賊難接近了……”子文哈哈大笑，說：“就因為先生作風嚴謹，列候百官都說他冷酷無情，手段殘虐，卻不知先生懷安邦濟民的慈悲心腸?。〔蝗辉鯐泳绕鹉愕膼烹[之心？先生常說世亂時危，儒生們的仁啊禮啊的太平年里還有用，在當下只有死路一條。只有以峻法強國，才能活到最后，不然黎民只會受難，哀鴻遍野，血流成河。愛民不能置民于死地，法令雖嚴苛，根本上是利國利民的。先生背負著得罪權貴的包袱，任重而道遠啊。”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，但至少我更加明晰了大人的善心，更加崇拜他了。

　　大人在來咸陽的路上就說要讓我學寫字兒，子文也開始安排這類事項，當夜大人很晚才回來。第二天早晨我醒時，他依舊是很早就去國君那兒了，晚上回來后，他開始讓我讀《秦律》《法經》一類的書，給我教書中出現的字，讓我先能讀懂書的意思，隨后給我舉些發行的法令做例子，讓我領會其深意。每次講課他都很嚴肅，要求也很嚴格，令我不得不刻苦用心，有錯誤就得面對他鐵青的臉，也正是這樣，我進步很快，近一年的時間里，我已能認出書中所有字了。而這一年時間里，我每次半夜起來如廁時，總能看到他屋子的燭光還亮著；每日早晨醒來他總已去見國君了。

　　不久后，有次府里氣氛異常緊張。大人那天回來后并未照常來我書房，而是與子文一行人進了主室。我心里有些隱憂，去問了問大人的車夫，他告訴我，大人今天把太子駟的老師嬴虔給劓了，重點在于大人上臺之初，就得罪過太子集團和保守權貴，今日又如此沖突，多有人揚言要殺了衛鞅，眾人正商討對策。我也因此提心吊膽好幾日，最終還是有驚無險。

　　我在大良造府看了庭前花九載開而復落。在這九年時間里，這種緊張的態勢時有發生，但最終都是平安無事。這些年里，大人陸續改革了稅制，細化了田制，征了更多的戰士。我則精研了百家言論，精于法刑而且是服役軍人。我進步也很快，與大人思想很統一，極受他賞識，不，應該改口叫義父了，義父沒有子嗣，我恰好被他塑造成了個小衛鞅，要我將來接他的班。他給我起名衛新強，取“變法維新，治國圖強”之意。

　　這一年，孝公令義父率軍擊魏，給的任務是收復所有河西失地。我也在出征的士兵之列，作為主將的接班人，沒有軍功的我絲毫沒有什么特殊的優待，和其他士卒同住同伙。敵將魏卬被擒后，該主動出擊了。在上戰場的前夜，義父喬裝來看過我。依然是那張已熟悉的冰冷的臉，月光下，我望著他，時光又讓他蒼老了許多，肅風不下當年，眉宇間又添了些沉穩的睿智。他也仔細端詳著我，目光不離我臉上的幾道傷疤，頓時，傷疤處不再辣辣地痛，而是暖暖的。他扶正了我穿歪的甲胄，拍著我的肩膀，低沉地說：“孩子，帶著軍功，活著回來。”我鄭重地點頭，在他的目送下，回營地睡覺。當晚，久久不能入眠。